闲来无事,得空追剧《人世间》,透过荧屏上的人物和情节,突然想起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高中生涯。
上初中的时候,看到那些穿着背心上印有红色“演武中学”的青年,心中十分羡慕,总盼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。可自己能不能上这个高中,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。幸运的是,我的高中是“考”上的——再往前的很多年,上高中不是经过考试,而是通过公社下指标,由村里从应届初中生中,选择根正苗红的对象“保送”。
那时每个公社都设有一所高中。演武中学位于村西,建有两排教室、两排学生宿舍、一排教工宿舍兼办公室,还有一个偌大的操场、一个没有大厅只开设窗口的食堂。条件所限,演武村周边5华里之内的学生全部跑校,其余村庄的学生才有住校资格。而我们村与演武村正好5华里,所以虽然也安排有宿舍,但不少人还是贪恋家庭的温暖,一般不在学校食宿,而习惯于跑校。
入学报到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,和煦的光线洒落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,我的心情也像天气一样,温暖而舒适。看老师,老师精神;看同学,同学新鲜;看校园,校园整洁。心里不免对自己的高中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。
没有想到,真实的高中生活与想象大不一样。
刚入学,就遇上了连绵的阴雨天,乡间土路全部变得泥泞不堪,不得通行。于是,从小没有离开过家的我们,一下子被困在了学校。
宿舍是通铺火炕,靠近窗户一侧垒了一个用于冬天生火的灶台。灶台上的砖不知什么原因丢了几块,覆盖着一层脏土。火炕上有一张烂得不成样子的破苇席,也覆盖着一层脏土。窗户上没有玻璃,也没有糊纸,只留了几节歪歪斜斜的窗架。僧多粥少,忘了一个宿舍安排几个人,只清楚记得每人的席位是一块半砖的尺寸,现在想来,应当是每人享有36公分乘2米的面积了。同学们每人一卷铺盖,有经验的,事先已经带了一张等大的塑料布铺在破席上;不知情的,只能把大人洗得干干净净的褥子直接铺在灰尘之上了。显然,36公分的宽度不足以放下大家的行李,于是便变成了大家的褥子相互压着一半的奇特铺法。
夜里,风从窗户上灌进来,亏得我们年轻体壮,竟至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睡眠。忍受不了的,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阵阵尿味,一直在空气中弥漫——后来才知道,是上届学生在地下的杰作——宿舍里没有厕所,附近也没有厕所,要想方便,大家便拉开门直接在门前解决。所谓“入芝兰之室,久而不闻其香”,当你习惯以后,鼻子也能学会装聋做哑。没有想到的是,睡着以后,浑身奇痒难忍,好多天都不明其原因。到后来才知道,这些房子里除了学生,还住着许多壁虱。这玩意儿有点怪,总是晚上出来吸人血,等到天亮以后,便悄悄钻到墙缝中不见踪迹。
为了不在雨水中跋涉,我学着其它同学的样子,一直忍了下来。却万没想到,这年的连阴天一下子坚持了半个多月。半夜睡得正香,却发现脸上下起了大滴大滴的雨,直至把被褥都洇透了。于是,在泥泞的雨路上,在早晚的暗夜中,就多了我趑趄的身影。
当年的农村吃饭的习惯是一天两顿,学校也随了这民俗,也是一天两顿。
早六点起床。先是集合跑步,在操场排队跑两千米,然后两节早自习。八时,下课。住校生洗漱打饭,跑校生回家解决。九时,开始上课。中午一时下课,三时上课,直至晚上九点下课。
学生灶的饭不需要打听有什么花样,永远上早晨稀饭窝头,中午红面擦尖儿。不要提肉,蔬菜也一律没有。所以,住校同学都会从家里捎各种腌菜,带到学校一吃六天。也不是没有一点儿肉,早晨的窝头里绝对会有。一掰两半,可以拉出五、六个刚被蒸熟的虫子。而且,稀饭里也总能看到它们的直直的尸体。大约就是从那里起,我喝稀饭习惯了不吃下面的米粒。虽然家里吃的也是玉米面窝头,但颜色金黄,气味喷香。学校的主粮大约来自粮站,不知是多少年的陈粮,其颜色黄里透黑,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。但也奇怪,当年二两一个的窝头,不用几口就下肚了,甚至一口气能吃五个。
跑校生的条件略微好一些,每人捎了家里的干粮,用笼布包了,到校后往灶房的大蒸笼里一扔,到饭点就可以自取食用了。中午饭住校生有点儿惨,每个宿舍轮流安排一个人值日。开饭后,从灶上领回本舍的盛着饭的潲桶,再用勺子为大家分发。桶里的红面擦尖儿连汤带水,颜色暗红,应当像现在的全麦面一样,是“全粱面”。虽然粗,但很有筋道——不是掺了白面,是因为放了足量的榆皮面。吃这面的时候,话题总会绕到过年过节的吃食,或者某年什么时候曾经吃过的一顿好饭上去,又往往会引发一片争论、一番吹牛。
有意思的是,当年的一位数学老师吃完饭以后,总会叫过校园里的一条狗来为他舔碗,看得我们目瞪口呆。
难捱的是冬天。那时的冬天想起来比现在要冷很多。蒙了塑料布的窗户在风中呼啦啦乱响,门总是关不严,冷风从门缝里直钻。因为是火炕取暖,所以,室内的气温很低。如果你没有憋尿的本领,就必须得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来,颤栗着到门外撤尿。到第二天,每个宿舍门前都有一面镜子,全是同学们晚上的做案痕迹。
教室取暖是铁火炉,由同学们轮流值日生火、添炭、倒灰渣。安排两盏大约是100W的白炽灯,照在书本上朦朦胧胧的,不甚分明。关键问题是,这两盏灯也是十天有九天不亮,不是因为灯泡坏掉,而是因为几乎天天停电。所以,每个同学在书包之外,还自带有一盏煤油灯。绝大多数同学的煤油灯都是自制的——用一个废弃的墨水瓶装煤油,上压一个带细铁管的顶盖,铁管里装了棉线做的灯芯,便是它的全部。早晚自习的时候,每人桌前一盏,可以算是一个时代的风情。如果谁能带着一盏美孚灯,那绝对是同学们中的白马王子或者白雪公主了。
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二年,当年也并没觉得有多苦,似乎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。只是到了现在再回想起来,居然有恍若隔世之感。
别了,我的粗粮青春! 2022年2月